天光晦暗,大地上残留的最后一丝热气仍未消散。路阮坐在自己小院里的一把竹制躺椅上,双脚放在踏板上微微用力,躺椅跟着节奏轻轻摇晃。她下午连着骑了接近一个时辰的马儿才赶回城里,筋骨都被颠散架了。
最可气的是一条鱼儿也没钓着,还白白被那萧家的小魔王戏弄了一番。
路阮望着漆黑的夜空出神,忽觉腿上一沉,只听“喵呜”一声,是雪团儿窜了上来,乖乖地蹲在膝盖部位。她嫌弃道:“你的猫爪子干不干净?本小姐可是沐浴完了刚换的衣衫。”雪团儿毫不理会,眼皮耷拉着,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。
院门被推开,贴身丫鬟瓶儿走了过来,身后跟着府里的管家路贺齐,对方还是路阮的远房亲戚,后来投奔了过来,因为做事妥帖就当了管家。路贺齐走到路阮面前,微微躬了身子,道:“大小姐,老爷唤你过去祠堂一趟。”
路阮道:“好!我马上就过去。”路贺齐退了出去。瓶儿一脸担忧之色,嘱咐道:“大小姐,见了老爷别呛着,好好说话。万一惹怒了老爷可没有你的好。”路阮没吱声,将怀里的雪团儿放在躺椅上,径直向院门口走去。瓶儿也快步跟了上去。
路氏家祠建在整座宅子的最里面,位置较为僻静,想是怕扰了路家祖先的清净。此刻府里静悄悄的,偶尔可见三两名丫鬟、仆妇走过。路阮、瓶儿一前一后走着,有下人看到了纷纷驻足施礼。路阮皆是一脸淡漠,直接来到了祠堂门口。
淡黄色的木门开着,室内到处点满了素烛,照得灯火辉煌。迎面放着祖先们的牌位,一排排、一道道井然有序,足足有百十块。最下方是一个长条形供案,正中间是一个兽首香炉,两旁各摆着几盘时令鲜果。
供案下方跪着一人,四旬左右,正是路家的当家人路鼎轩。他平视着祖先的牌位,默然无语,像是在虔诚地祷祝。路阮跨过门槛进了祠堂,身子微微福了下去:“女儿拜见父亲!”
路鼎轩纹丝未动,口中发出了一种淡淡的语调:“阮儿,你口中虽称呼‘父亲’,只怕心里早就不肯认我这个父亲了吧?”
“女儿岂敢!”路阮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反叛。路鼎轩的语调加重了几分:“你还有什么不敢的?堂堂路家的嫡女大小姐,女扮男装、捉鱼摸虾,四处抛头露面,你还有什么不敢的?整个鹅城里打听打听,谁不知路家出了一位‘古怪大小姐’?我路家的颜面都被你丢尽了!路阮!你究竟还要疯到什么时候?”
路阮!这还是父亲头一回直呼自己的名字,听起来好陌生的感觉。路阮不卑不亢地答道:“女扮男装怎么了?捉鱼摸虾又怎么了?不知女儿触犯了哪条王法律条?女儿又是怎么丢了路家的颜面了?倒要请父亲当面指教。”
“你!”路鼎轩显然是气到了极点,一骨碌爬起来走到路阮面前,拿手指点着她,“路阮!你是我路鼎轩的嫡女,为父只盼你规规矩矩、本本分分的,有个女儿家该有的样子。到了年纪,为父再为你张罗一门好亲事。将来到了九泉之下,为父也有面目见你娘了。”
听到“娘”字,路阮立时激动了起来,尖声道:“路鼎轩!你没资格提我娘!”路鼎轩气急了:“放肆!你唤我什么!难为你小娘还时时袒护你,说你只是年纪小不明事理,将来大了自然就懂事了。不想却越发纵容了你!”
路阮迎着路鼎轩盛怒的目光,丝毫不退让,重复道:“既然您没听清楚,女儿就再说一遍!路鼎轩,你没资格提我娘!尤其是在路家的列祖列宗面前!”
“反天了!好你个逆女!”路鼎轩气得浑身发颤,四下瞅了瞅,瞥见供案边上放着一根三尺来长的细木条,一把攥在手里,冲着路阮大吼道,“将手伸出来!为父要当着路家列祖列祖的面,好好教训教训你这个逆女!”
路阮顺从地将两手伸了出来,平摊在面前。路鼎轩一咬牙,细木条重重落了下去,打在路阮的手心里,发出响亮的啪啪声。
路阮面不改色,一副毫无所觉的表情,直视着祖先的牌位,淡淡道:“路鼎轩!你可以打我,并不是因为你有道理,而是因为你是我的父亲,我是你的女儿。我虽然挨了打,但绝不认错!”
“好得很!那便瞧瞧是你的嘴硬还是为父手中的木条棒子硬!”路鼎轩手上的力道加重了几分,一连打了十几下。
路阮的手掌红通通的,已经肿了起来。但是她脸上的表情依旧:“路鼎轩,我母亲难产的时候,你当时身在何处?你正在赌桌上和一帮赌徒们赌得昏天暗地。害得母亲想见你最后一面也不能够。可怜母亲就这么咽下了最后一口气,连带着腹中的胎儿一起魂归黄泉。路鼎轩,扪心自问,你对得起我母亲么?你有什么资格再提我母亲?”
细木条“咚”的一声掉落在方块地砖铺就的地面上。路鼎轩长出了一口气,望着路阮已经被打肿的双手,叹道:“你说得对!为父没有资格再提你的母亲。”话语之中充满了深深的歉意和愧悔。
祠堂里寂静无声,偶尔有夜风顺着大门吹进来,带动了烛火轻微晃动。路鼎轩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祠堂,看到侍立在一旁的瓶儿,吩咐道:“赶紧将大小姐扶回房中,让管家将李郎中请来诊治。”随即转身走开了。
瓶儿赶忙应了声,入了祠堂将路阮小心翼翼地扶起来,看到两手红肿得吓人,不禁落泪道:“大小姐,瓶儿劝你的话怎么就不听呢?这下好了,两手肿成这样,只怕连鱼竿都握不住。”
路阮勉强挤出一丝笑容:“那就不钓鱼了呗。反正镜湖我是不去了,非但钓不着鱼儿,说不定又要遇上那个讨人厌的小魔王。”
瓶儿扶着路阮出了祠堂,刚走没几步,就见迎面闪出两个人来,一个是十多岁的少女,一个是五六岁的少年,眉宇间有几分相似。少女名字唤作“路静紫”,少年名字唤作“路静恭”,皆是路鼎轩的侧室叶春惜所生。
瓶儿见了,赶忙福下身子行礼:“见过二小姐!小少爷!”路静紫一见路阮红肿的双手,一副大吃一惊的样子:“啊呀!大姐姐,你的手是怎么了?听说你今儿出城钓鱼去了,该不会是被那镜湖里的鱼儿咬的吧?”
路静恭赶忙附和:“能把大姐姐的手咬成这样,必是一条大鱼。敢问大姐姐,那鱼儿现下放在何处?也让弟弟过去瞧瞧稀奇。”这姐弟俩表情、动作配合得天衣无缝,显然是早就猫在祠堂外面,看到了祠堂里方才发生的一幕,等着路阮出来趁机奚落对方。
路阮稍稍弯下腰,望着路静恭笑道:“小静恭,抱歉哦!今儿大姐姐确实钓着了一条大鱼,不过已经被我煮汤喝了。你若想看,下次大姐姐钓着了再叫你。”然后正要走开,路静紫笑了起来:“大姐姐,你可要当心点哟!若是再顶撞父亲,仔细被打折了腿,到时候恐怕就只能在自己房里的浴桶里钓鱼了。”
路阮丢下一句“多谢妹妹关心”,向前走去。瓶儿小心搀扶着,眼看快到小院里,生气道:“也不知二小姐、小少爷是怎么了?从小到大就跟你呛着,你从来没惹过他们呀?都是姓路的,何苦来呢!”
路阮幽幽道:“他们才这么小年纪,能懂什么。很显然都是我那位贤良淑德的叶小娘背地里挑唆的结果。就在刚才,祠堂里的供案上怎么会无端端放着一根细木条呢?很明显是有人早早预备下的,就等着父亲盛怒之下拿它责打我呢!”
瓶儿一脸懵懂,路阮道:“真是个傻丫头!我的生母是父亲的嫡妻,叶小娘却只是侧室。嫡庶之间向来都是天敌的。”瓶儿不解道:“这我就更闹不懂了。夫人过逝后,那路叶氏才进了路家的宅门。两人之间恐怕连面都没见过,又哪来的冤仇呢?”
路阮不由驻足,目光缥缈,像是回忆起了离世的母亲:“谁说非要见面才会有冤仇呢?身份的差异就会产生冤仇。虽然母亲过世了,但她的女儿还在。不是有‘母债子还’的话吗?我自然要成为叶小娘仇视泄愤的对象。”
瓶儿依旧一副疑惑不解的表情,路阮笑道:“别费神了!快去请李郎中呀!本小姐的两只手还肿着呢。”瓶儿自骂了句“瓶儿该死”,一阵风似的跑了开去。
路阮擒举着双手,走入院子里。气温开始下降,有了些许凉意。路阮望着深邃的夜空,心中如泣如诉:“母亲,您在哪里呢?十几年了,女儿好想念您啊!您不在了,他们都欺负女儿。若是您还在,他们谁敢动女儿一根小指头呢。”